涪城方言里,丰县是一座县城,也是一座鬼城。人死后,我们不提死,单说他去了丰县,去了那里的极乐世界。涪城人不分天堂和地狱,丰县在好与坏的评定之外,住在涪城,你不会听见咒别人下地狱的话。丰县只是一座城,活人和死人共居的虚幻之城。
从方位来看,它在涪城的东面,那里的人比我们先看到太阳。风常常从东边来,有一股海的味道,有时你在驻旗山上,听得见丰县那边传来的鼻息声。活人的鼻息声是甜的,死人的是涩的。如果走水路到丰县,顺长江而下,朝湖北那边走,江水滋过的太阳更显褶皱。在涪城,你要问往东走是去哪里,他们会说去丰县,没人想到是去涪城对岸的江东小镇。
是乌江东岸的小镇,涪城方言里,它没有别的名字,涪城人故称之为江东。我的记忆从七岁开始,那个时候没有桥,小镇的人到对岸的县城里去要坐船。那个时候的早晨,船尾的马达机关枪似的响,扫射在自家阳台上刷牙的人。只有去县城里的人才刷牙,他们到渡口等船,马达“咔嗒咔嗒”响,淹过极快的心跳声。渡口的洗菜女不坐船,她们三三两两拥住一起,有船经过,抬头看船尾那股细腻的黑烟,有人经过,是男人,她们哄笑一阵,胆大地前去搭话;是女人,她们只是动动眼皮,将瓷盆里的水闹出大动静。
父亲不喜坐船。他是小镇里的抬棺人,船一坐,脚走到哪里都晃荡不平,这对抬棺人而言是一大忌讳。在涪城到丰县的长江水域还没有通货船的时候,小镇行的是水葬,主要用小船送人的肉身到丰县的江口,主持葬礼的人站在船头咿咿呀呀唱,最后逝人沉江归去。通航后,原先的水葬改为土葬,小镇要找四个脚力好的男人,抬棺进山入土为安。在我的记忆里,镇上的人离不开看似并不相宜的乌江和驻旗山。
抬棺人多忌讳是确凿的事实,出行不坐船,脚掌中心还得有红痣。走路时,双脚不能朝外,一步一印,对齐成一条线。八字不图非贵即富,但要水火皆宜,父亲是朱雀乘风,是难得的好命。规矩一条条下来,镇上只有父亲吃得起这碗饭。还差三人,请外乡人来不合规矩,于是江东各小镇合成一个大镇,共四个抬棺人,常年走在山坳坳里。土葬兴起,乌江东岸的小镇日益繁华,住在涪城里面的人还不知道,他们的对岸即另一个丰县。
但凡父亲出门,无不是穿一身干净衣裳,夏天,他在肩头各垫一块削好的泡沫,到真正抬棺时,取下泡沫,抬棺棍陷在“人造驼峰”之间。江东最高的山是驻旗山,父亲和另外三人抬棺而上,棺材埋入朝向东北方向的阴井里。那个时候,涪城哪里都是雾蒙蒙的,尤其在江东,山里的雾大,抬棺进山,只看得见一副棺材浮在迷雾里。
喜庆的节假日不出工,父亲一个人回到镇上,人们远远向他问好,几个小孩想去拉我父亲的裤脚,他们的母亲忙止住,忙给父亲赔不是。父亲叫不出那些小孩的名字,去问,只打听到小名。他知道为何如此,就连我,他也没叫过我一声大名。与死人打交道久了,在活人面前很少受待见。事实上,乌江的两岸还没有桥,镇上的人走水路去涪城的县城。
抬棺人进山,跟阴阳先生学会了如何辨别方向。方向用来看风水,一具棺材一座坟,风水是活人沾死人的光。驻旗山东边是丰县,地宽山低,照得见一线长江。南边是贵州的地界,那里产的煤多,乌江一路北上,流到小镇这里,水成碳绿色。早二十多年,驻旗山上没有树,不知是谁想到的,舀一瓢江水在火里,不但没浇灭,反而燃得更旺。之后人人盛半桶的乌江水,去驻旗山担土,混成黑黢黢的土球,当煤炭烧。这是一个传闻,关于小镇的传闻数不胜数,我记得这一个,还知道另外一个。我不好说称它为传闻合不合适,但在我七岁那年,它的的确确出现过。那年以前,没有一艘大船行驶进乌江。
那是一艘没有人见过的大船,船头比长江上任何一艘轮船的船头还尖,船尾不翘,低得快能吃到水,船身中间有一大烟囱,烟囱的前后是两根铁杆。是几个小孩首先发现的,他们在镇与山之间的荒地上玩沙袋,看见这么个大家伙伫立在那里。江岸没有大船留下的一点痕迹,它像一条鲸鱼,搁浅死在荒地里。
小镇头一次登上了省报,县城里的人头一次东行,甚至长江上好几艘游轮行至此地,载外省人来观赏这一巨物。省考察局来人,用仪器卸下一小块红斑似的船皮,一周后,报纸再刊长文,结论模糊,尚且鉴定为旧年之物。县长在记者的镜头前称大船的发现是一大奇迹,考古队来过四次,依旧无所获,直到天文队的到来,镇上的人才猜测,船是某一外星文明的产物。
人不敢登船,即便识水性,终归害怕船的漂浮。更何况,这是一艘无来历的废船。电视台的摄影师搭乘直升机拍摄甲板的近景,镇上没一家有电视,人们看不到自己面对大船时的木讷神色。驻旗山有猴,当人不在船边时,它们爬到船的烟囱顶上去,人察觉后惊呼,纷纷用手指指点点,猴子们则剥掉烟囱的锈铁皮扔到众人散发的热气里。
有好些天,大船周边满是口袋,人在口袋里摇摇晃晃,走路不稳,好似一股浪,随时准备掉进乌江。
省城的考察队不再来后,大船又一次搁浅。电视机的威力大,镇上下海的人听到船的消息后逐一返回,与涪城文化局联合,打造参观大船的风景区。派发出去的海报上,大船张开血盆大口,做出要一口吞下小镇的凶煞模样。各地的人纷纷前来,有坐轮船来的、有乘火车到重庆再转客车来的,从此,小镇灯光烟火不绝。父亲被要求围绕大船表演抬棺的节目,他不听从,随后文化局来人做思想工作,最终与另外三个抬棺人商议,答应下来。我七岁那年的一个晚上,父亲抬一顶空的红棺材,穿红兜大衣,环绕大船转一次又一次。他一改之前的稳重庄严,他的样貌,不像在抬棺,像在舞棺。四个抬棺人外面,人群里面,燃烧的火焰在乌江的水面噼啪作响。
巨型广告牌竖在小镇广场中央,它的下面,父亲抬红棺走过。江东的集镇建在斜坡,多梯坎,狭窄的转角口散发出永动的气息。红棺后面的队伍络绎不绝,街道两边的坐家户等候在阳台,朝未封盖的棺材丢尘布,换一种说法,叫作“岁尘”。绕船转过一轮后,队伍潮水般涌至棺材前,解掉脖子后面的白色尘布,扔进棺材。棺材周身染满红漆,里面到底是黑黝黝一片,令人胆寒。
烟花表演是另一备受瞩目的节目,画得摆满一圈的烟花炮筒,齐放,大船庞大的影子落在水里,忽明忽暗,贴在对岸居民楼的墙上。乌江的景色被开发出来,中型游轮驶进,“乌江长廊”成为涪城的名片。开发商看准商机,在大船前靠近乌江处拔一块牌匾,写“百年古镇”四个大字。
大船带来的繁华阻挡不了人的死亡,父亲依旧出工,船前的抬棺表演任凭别的男人替代充当。或许是出于对大船的敬畏,父亲抬真棺那天,也想绕船身转上一轮,再前往山里,把棺埋掉。远道而来的游客觉得晦气,放话退票返回,再一次,为顾全大局,父亲避开镇上的繁华地段,走小道进山送逝者入土。大船带盛小镇后,活人开始害怕那一口悬空的黑棺材,抬棺人潜伏、下沉,走在照不见影子的路上。
雨季过后,蓝皮船的马达声再次响起,咔嗒咔嗒,扫射江边新建的空楼房。三艘皮船,十三个人,四个是县城里的棒棒,他们人手一根扁担,坐在船尾抽烟发呆,另外九人中的一个长相奇怪,光头,顶宽的白眼圈,两眼在此映衬下显得炯炯有神。他的右肩倒立着两根重合的长凳,左手拿一个碗,直视前方,人身在船上不晃动一下。洗菜女以为是还俗和尚过来化缘,一打听,原来是什么川剧团的,没听人说起过,便蹲下洗自己的菜,丝毫不再搭理追问的戏子。
棒棒两两抬行李,其实不多,一四方木柜、“帮、打、唱”用到的行器、三身戏服,外加一张红幕布,已是齐全。镇小学的退休老师在涪城大剧院听过戏,问他们绝技绝活,有无耍火剔牙鬼吹灯?答:统统没有。老师脸一沉,不再问下去,给他们递水,送客。
镇上没有戏台,小学校长讲话的露天讲台不失为一好的场地,只是前来的剧团单会滚灯那一场戏,此戏在涪城很少为人所知,于是只好离开。路上遇人指点,他们可以经镇长同意,在大船前演出。他们去那里看过一次,忙摇头,中午吃过饭从小路转出小镇。
八九年,乌江大桥建成,剪彩通车那天,镇上的人竟一时忘了那艘大船。那时我九岁,乌江总是大雾蒙蒙,迷雾穿过小镇,大船的烟囱在有形的白气中若隐若现。江的上面,一座大桥横跨两岸。
洗菜女早早起来,不洗菜,而是背菜过桥到县城里卖。车还很少,小孩在桥中央丢沙袋,看行驶在乌江的中型货船从贵州运煤上来。尽管桥由钢筋混凝土所造,人还是害怕,不敢往下看。小镇的人走惯了山路坐惯了船,桥既非路也非船,一到中间,成年的行人无不疾走。
原本以为,大桥的建成能再以此带动小镇的兴旺,至少会吸引更多的游客前来参观大船,其实不然,有了桥,船不再成为人们出行的必备工具,反倒没有对岸的人来访。我九岁那年,镇上的人过桥去县城,昔日闪出金光的广告牌布满点点红斑。
戏楼是在桥建好后不久搭建的。起初想在停放大船的那块空地修建一条新式洋人街,船吸引不来游客后,洋人街的计划落空,大小的外来商店关门,乌江陈酒、大船饭店、樱花江景民宿,牌匾卸下来,一一搬走。
黄皮卡车轰隆隆从桥上过来,运送木板和椅子。戏楼建在镇上的一个庄园里面,原庄主姓陈,民国时,川西地主刘文彩名扬远近,川东便是他。陈庄主一家爱听戏,园子的正堂设有旧式戏楼,戏子在楼上演,他们在对面的楼上看,听说还有端茶递水的丫鬟,不时隔着屏风听。新建的戏楼重选一个地,在庄园的打场上,那里的宽,容得下多的看客。戏楼抬高,分三面木壁,刻有画:一人穿银白色麟袍,头戴花冠,白脸,身后露一根皮鞭似的猴尾,右脚触地,左脚伸至脑门处,脚尖对准门心上的第三只眼,懂戏的人说,这叫踢慧眼;一人双脚用绳索绑在房梁上,倒吊,朝地的脑袋中间编一根发绳,懂戏的人说,这叫绳吊,出自《贼打鬼》一场;两人头安插鹿角,花脸,手拿大叉,又一人在地上滚,躲避几寸长的铁叉,懂戏的人说,这叫打叉,滚叉的为刘四娘,这出戏是川剧里的目连戏中的一段。
纷乱的云吐出黑气,太阳舔过的昏黄灯光渐暗,天要变黑。人乌泱泱坐在打场上,戏院安置的木椅差太远,人们自带高板凳坐在前面。戏台开灯,人叫喊起来,狗吠声,小孩的啼哭,坐团的大人们,笑声气泡似的炸开。父亲一身灰裤蓝布服,站在戏台的边上,等候戏子出场。
我以为出场的会是三面墙上的任意一角色,面相奇特,着装怪异,看得人狗寒毛竖立。都不是,红幕布打开,一台柜子两根板凳立中间,鼓打的音乐响起,先是出来一个穿红布衣的女子,唱:
我家财有万贯
海椒面拿来下稀饭
背时皮金啥子都不管
嫁给他霉才倒不完
涪城方言是四川方言。那女子唱的我听得懂,懂戏的人说,这出戏叫《皮金滚灯》,是川戏中的灯戏。滚灯?啷个滚灯法?快了嘛,接着看。他跟我讲,这女子叫杜氏,为摇旦,诙谐又泼辣,你看她画的是丹凤眼,王熙凤相,此相貌在涪城人眼里可是好生狠辣。他还讲,待会儿出场的男人叫作皮金,襟襟丑,说他不务正业倒有些过,只是爱下棋,你晓得噻,涪城的男人一旦闲着,就会被人穿小鞋,背地里说小话。
我不是很听得懂他后面讲的话,唯独用两只耳朵听,一只听戏,一只听他说戏。
“幺女!”
“欸!”
“快去把你那个背时老汉,给我喊回来!”
“要得。”
不一会儿,约莫是懂戏人口中的皮金出场,顶大的白眼圈,着红衣长衫,头戴古时秀才的红帽,衣着远不比墙画上的惊艳,戏台下面却笑声一片,鼓掌,呼喊,只看他背对那女子在台角唱:
忽听得堂客下令把我招
却怎么眼睛在跳,耳朵发烧
莫非我皮金大祸到
咦!担心拍,打我的棒槌儿
向我把手招
后面还有几句别的,听不清,戏台下的笑声淹上去,有的看客喊:“莫要怕婆娘哦!”“雄起噻!你这样啷个得了!”说着,边上的堂客已揪住他们的耳朵,为皮金助威的男人立马改变口风,大喊疼,搅得两边的灯光照出尘雾。懂戏的人说,滚灯这出戏里,皮金是一个耙耳朵,说白了,就是怕婆娘的大大老子。不是涪城的男人怂,怕婆娘,也只是怕婆娘,好汉气绝不输一头。“男人打婆娘,那才叫怂!才叫没得本事!”他啐一口,头摆正,笑皮金在婆娘面前的丑样。这一番话,像是他的辩解之词。我用目光寻找我父亲,他还是一个人,站在戏台前边。我想到父亲面对大吵大闹的母亲时,一个人坐在门槛边不说话,良久,他拿抬棺棒进山。
皮金,皮金,台下的人齐声喊,不管男人女人,男孩女孩,甚至你仔细听,狗也有节奏地跟着鼓声吠,不管公狗母狗。细鼓噔噔噔,杜氏进,皮金退,在戏台绕一圈。杜氏手拿棒槌,轻打皮金,皮金趴下,幺女在柜前偷笑。
好像到滚灯的桥段了,杜氏让皮金脱帽,头顶一碗油灯,半蹲,杜氏点火,油碗里独冒一撮火。镇上的人个个脖子往前伸,想看看碗里到底有无油。碗沿在火光下发亮,有油,掌声叫喊声响起。我记起来,他们一行人两年前乘蓝皮船来过。
皮金顶一碗油灯,伏于台,脑袋伸直,油碗在头顶中间晃荡,灯不灭,油不掉一滴,真现世绝活。翻身,脚转过脑袋,俯下,打转三次,揩汗立起。那不是夏天,灯离台下很远,我脑门无故沾了几滴汗。似乎没有完,杜氏吩咐幺女摆板凳,两条板凳到,皮金喜,以为是给他坐上端。“你好吃!”杜氏的意思,是叫皮金顶油灯,钻板凳过去,再钻板凳过来。
……